南卡羅來納的足球熱潮
二月的最後一週，美國南卡羅來納大學突然拋出一顆震撼彈——他們宣佈，自己擁有 77,559 個座位的威廉布萊斯體育場，將迎來一場英超重量級對決：曼聯對利物浦。
比賽訂於八月三日舉行，開賣不到三小時，門票已被搶購一空。票價起初僅落在「三位數美元」的低端區間，但隨著「動態定價」機制啟動，支持者們發現價格隨著餘票減少而一路飆升。《查爾斯頓郵報與快訊》形容這種搶票速度堪比「泰勒絲效應」，另一家區域媒體甚至指出，這場比賽的售票速度遠超過 2018 年碧昂絲與 Jay-Z 在同一座體育場的演唱會。
這樣的故事，近幾年在北美已經逐漸成為「年度傳統」。去年夏天，曼聯與兵工廠在新澤西的「大都會人壽體育場」上演對決，結果不僅座無虛席，還打破了兩隊有史以來在任何地區舉辦友誼賽的最高票房紀錄，同時也刷新了該體育場自 2010 年啟用以來的俱樂部足球比賽收入紀錄。今年夏天，這座體育場將更進一步，迎來全球矚目的「西班牙國家德比」：皇家馬德里對巴塞隆納。《The Athletic》上週搜尋二手票平台 StubHub，發現所謂的「最佳票價」竟已飆到 846 美元（約 680 英鎊）一張。
這意味著什麼？簡單說，這是一門驚人的大生意。更重要的是，這些比賽多半沒有任何實質競爭壓力，純屬季前熱身，教練為了調整陣容往往大幅輪換，場上強度遠不如正式比賽。然而，試想：如果有一天，那些真正關乎榮譽與排名的「正式賽事」也搬到北美舉行，會是什麼景象？
過去一週的發展，讓這種看似天方夜譚的場景，突然變得前所未有地接近現實。
法庭與協議：Relevent 對 FIFA 的挑戰
四月八日，紐約曼哈頓的美國地方法院披露一份決議：紐約的體育推廣公司 Relevent Sports 將撤回對國際足總（FIFA）的反壟斷訴訟。這起訴訟原本同時將 FIFA 與美國足總告上法院，指控他們聯手阻止國外正式賽事登陸美國。
Relevent Sports 的背景相當不凡。它由億萬富翁、邁阿密海豚 NFL 球隊老闆史蒂芬·羅斯（Stephen Ross）創立，長年活躍於足球商業世界。十多年來，Relevent 在美國舉辦了無數場歐洲俱樂部的表演賽，並且獲得歐洲足總（UEFA）的信任，成為其在北美賣轉播權的重要合作夥伴。
2018 年，Relevent 與西甲簽下 15 年長約，之後又促成 ESPN 斥資 14 億美元簽下西甲八年轉播權，並在墨西哥與中美洲市場賣出 6 億美元的轉播合約。2022 年，Relevent 幫助歐足總與派拉蒙集團簽下 15 億美元的六年轉播大約，比上一份合約價值翻了兩倍半。換句話說，Relevent 絕非什麼新創「攪局者」，而是一頭觸角早已纏繞歐洲足球核心的既得利益巨獸。
事情的轉折出現在 2018 年。那一年，Relevent 嘗試把一場西甲的正式比賽——巴塞隆納對赫羅納——搬到邁阿密舉行。FIFA 隨即出手，明令禁止，理由是「聯賽正式比賽必須在該聯賽的本土舉行」。
隔年，Relevent 再度挑戰，想把一場厄瓜多國內聯賽搬到邁阿密，結果又被美國足總以 FIFA 的規定為由駁回。自此，Relevent 與 FIFA、美國足總之間的法律戰持續了五年。核心爭議在於：FIFA 與美國足總是否「共謀」壟斷，違反美國反壟斷法，刻意阻止 Relevent 在美國舉辦外國俱樂部的正式聯賽比賽。
這場訴訟本來已經成為背景噪音，直到上週一，Relevent 宣布撤告 FIFA，並與其達成和解（細節未公開）。Relevent 的 CEO 丹尼·席爾曼（Danny Sillman）暗示，FIFA 將「考慮修改現行規定，是否允許比賽在聯賽本土以外的地區舉行」。這句話份量極重。畢竟，這類規則要嘛禁止，要嘛允許，不太可能有「折衷版本」。更關鍵的是，案件雖然撤告，但屬於「不影響未來追訴」（dismissed without prejudice），意味著 Relevent 隨時能再把 FIFA 拉回法庭。而美國足總仍是被告，案件今年可能進入最高法院。
籠罩的沉默：一個敏感又燙手的議題
《The Athletic》過去一週密集聯絡多方人士——推廣商、體育組織、聯賽高層、俱樂部高層。幾乎沒有人願意公開表態。對 Relevent、FIFA、美國足總來說，因為官司尚未完全落幕，敏感度太高；對各國聯賽與俱樂部高層而言，這是一顆政治炸彈。
然而，在匿名狀態下，仍有人透露了未來的端倪。一名熟悉進程的官員直言：「現在桌面上的選項，幾乎什麼都有。五年後的足球世界，可能看起來和今天幾乎一樣，也可能徹底翻天覆地。任何一種結果，都不會讓我驚訝。」
問題是，為何 FIFA 在經歷五年纏訟後，會突然鬆口？答案或許不難推敲。
北美市場的誘惑：FIFA 的戰略轉向
首先，美國如今是 FIFA 的「優先市場」。2026 年，男足世界盃將在美、加、墨三國舉行；2027 年，女足世界盃也大概率落在美國與墨西哥。就在那之前，美國還將在今年夏天舉辦美洲盃，並在 2025 年迎來 FIFA 全新的「夏季俱樂部世界盃」。FIFA 預估，光是到 2026 年男足世界盃，整個週期就能帶來 110 億美元的收入。
在詹尼·因凡蒂諾（Gianni Infantino）於 2016 年上任前，FIFA 幾乎不插手俱樂部足球。然而，他上台後卻不斷尋找方式，讓 FIFA 在俱樂部層面分一杯羹。擴編版俱樂部世界盃正是他的核心政見之一。而在歐洲「超級聯賽」醞釀時，業界流傳的種種耳語，也讓人懷疑 FIFA 對這個提案的態度是否真如表面所說「堅決反對」。
據了解，FIFA 內部已有更多「改革派」聲音獲得重視，因凡蒂諾本人也傾向於推動「足球全球化」，尤其是在北美市場。他甚至在上週呼籲美國職業足球大聯盟（MLS）的俱樂部老闆「放鬆規則、打開錢袋」，以便和歐洲聯賽正面競爭。他的構想，是讓全球至少有 50 支頂級國家隊與 50 支頂級俱樂部能定期互相競爭，而不是只集中在歐洲與南美。
歐洲超級聯賽的陰影與法律槓桿
要理解 Relevent 與 FIFA 的角力，還必須回頭看 2023 年底的一樁大事。歐洲法院在去年十二月作出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裁決：FIFA 與歐洲足總（UEFA）要求「任何新賽事必須經過它們事先批准」的規定，屬於「不合法」。
這件事直接改變了足球版圖。雖然 Relevent 並未像「歐洲超級聯賽」那樣打算創造全新賽事，但它同樣抓住了這個法律縫隙，質疑 FIFA 與歐洲足總怎麼能同時兼任裁判、推廣者、管理者與仲裁者。這種「集權」，在美國的法律體系裡，往往會被視為壟斷。
有趣的是，雖然 FIFA 曾在 2018 年明令禁止海外舉辦正式聯賽，但根據最新的法庭文件，他們現行的規章似乎並未絕對禁止這件事。FIFA 的文件只要求：比賽若要移至海外，必須獲得當地主辦足協與洲際足聯的批准，同時得到比賽雙方母國足協的同意。換句話說，FIFA 自己也在留下「模糊地帶」，而 Relevent 正是逼著 FIFA 去澄清、甚至改寫這些模糊規則。
自歐洲法院裁決後，FIFA 與 Relevent 的談判明顯加快。熟悉內情的人士透露，那場裁決「點燃了 FIFA 的屁股」，讓他們不得不加快和解步伐。更何況，2023 年七月，美國地方法院法官已經要求在 2024 年九月底前完成「證據開示」。對任何大型組織來說，這種程序都是一場惡夢——不僅繁瑣，還可能讓許多內部細節曝光在大眾眼前。
種種壓力，迫使 FIFA 與 Relevent 坐到同一張桌子。雖然尚未公布明確的時間表，但 Relevent 很清楚地表態：希望「快速解決」。和解屬於「不影響未來追訴」，這等於隨時能變成懸在因凡蒂諾頭上的「達摩克利斯之劍」。
英格蘭的毒藥：政治與球迷的強烈反彈
一位全球足球圈的資深高層半開玩笑說過：「就算是德國人和英國人，如果給他們喝上兩杯，他們都會坦白——能把比賽搬到北美，他們會樂得合不攏嘴。」
問題是，誰敢把這話公開說出來？
英格蘭的例子尤其鮮明。2008 年，英超曾提出所謂的「第 39 場比賽」構想——也就是在海外增加一輪正式比賽。但在球迷與媒體的強烈反彈下，計畫迅速胎死腹中。當年留下的陰影至今仍在，若今天再提起，反彈力道只會更兇猛。更敏感的是，英超如今正面臨英國政府計劃設置「獨立監管機構」的壓力，若還敢觸碰海外比賽這種「拔根」的爭議，等於自找麻煩。
然而，誘惑實在太大。英超的國際轉播收入已經超越本土合約，這個現實問題逼著人們去思考：既然大部分觀眾已不在英國本土，那這些國際支持者是否也該擁有更接近「真實比賽」的權利？
預熱的舞台：季前賽的火熱試驗
今夏，美國球迷仍將迎來一波豪華的熱身賽。曼聯、曼城、切爾西、利物浦、阿森納都會跨海出征，甚至彼此對決；切爾西與曼城還安排了「藍色德比」。這些比賽為俱樂部帶來上千萬美元的出場費，同時也提供了一個鐵證：美國市場確實能支撐高規模的足球盛事。
去年，英超首次舉辦「夏季系列賽」，六支球隊（切爾西、紐卡索、布萊頓、布倫特福德、富勒姆、阿斯頓維拉）參戰，共賣出 27 萬張門票，三場比賽滿場，堪稱試驗成功。英超甚至已在紐約設立辦公室，並在 2021 年與 NBC 簽下價值 27 億美元的轉播合約（直到 2028 年），金額是上一份合約的兩倍以上。
英超 CEO 理查德·馬斯特斯（Richard Masters）去年說過一句耐人尋味的話：「十年前，英超在美國還只是小眾興趣，如今已經成為主流。我們確實在積極把握機會。但我不覺得比賽搬到海外已經近在眼前。2008 年那次『第 39 場』風波我就在場，我很清楚當時的反彈。我不確定人們的態度有多少改變。」
馬斯特斯還補充了一個文化觀察：「在美國，體育的玩法更自由。球隊可以搬遷城市，甚至改名。但在英格蘭，足球是一種文化錨點，你不能隨便動它。」
這段話，既是保守，也是警告。
金錢的吸引力：老闆們的「超級盃幻覺」
政治上，英超不可能率先跨出第一步。但馬斯特斯的話，是在這次和解之前說的。而隨著財務壓力增加，尤其是「利潤與永續發展規則」（PSR）的束縛，俱樂部老闆們勢必會更渴望新收入來源。
一名熟悉美國推廣的高層直言：「每一位俱樂部老闆都會視之為『天降財源』。尤其那些在其他運動有投資的老闆，他們都看過 NFL 在德國、墨西哥與英國打比賽的成功，也看過 NBA 在巴黎吸引滿場觀眾。如果有一天，利物浦對曼聯的聯賽被搬到美國，那將會是足球版的超級盃。票價隨便開，人潮會從世界各地湧來，周邊合作、演唱會、贊助活動——無窮無盡的金礦。」
Relevent 本身的語調則更謹慎。CEO 席爾曼一再強調，未來要「審慎且合作地推進」，避免讓相關利益者被排除在外。
美國聲音：奧運推手的斷言
不只是推廣商。美國體育產業的領軍人物也公開發聲。洛杉磯 2028 奧運會主席，同時也是沃瑟曼經紀公司創辦人凱西·沃瑟曼（Casey Wasserman）上個月在《Rich Eisen Show》節目直言，如果歐洲足球比賽不搬到美國，他才會「感到震驚」。
沃瑟曼說：「就像 NFL 成功把比賽帶到海外一樣，我認為你們很快就會看到歐洲職業足球在美國舉行正式比賽。這是世界第一大運動，碰上世界第一大體育市場——這組合怎麼可能不發生？想像一下，曼聯對切爾西在紐約，或皇馬對巴薩在邁阿密。這些真正算數的比賽，一旦在美國城市上演，那將是爆炸性的。我會非常震驚，如果這不成真。」
西班牙與義大利：更積極的腳步
西甲的態度最為直接。雖然沒有公開評論，但消息人士透露，他們認為這是「重要一步」。去年六月，西甲主席特巴斯（Javier Tebas）就放話：「只要能做，我們就會做，而美國是理想地點。」
義大利也不遑多讓。義甲主席卡西尼（Lorenzo Casini）今年一月在利雅德的「社會足球高峰會」上公開討論：「我們確實在考慮海外比賽，當然也有利有弊。最大的問題，是本土球迷會錯失一個比賽週。」三月，義大利國家隊就在新澤西與勞德代爾堡踢了兩場友誼賽。加上五支義甲俱樂部已有美國資金背景、普利西奇與維阿等美國國腳加盟 AC 米蘭與尤文圖斯，義甲似乎正一步步靠攏這個方向。
相比之下，法甲目前陷入轉播權危機，更急需尋找新收入來源，或許會成為下一個急切的跟隨者。
南美與墨西哥：另一條可能的路徑
除了歐洲，墨西哥與南美的俱樂部，也有可能率先把正式比賽搬到美國。事實上，墨西哥國家隊在美國舉辦比賽時，觀眾人數常常超過美國隊本身的比賽。這種跨境熱度，已經證明市場存在。
同樣值得注意的是，歐足總與英格蘭足球聯賽（EFL）都與 Relevent 有轉播合作。這讓人不禁想像：如果萊恩·雷諾茲與羅布·麥克亨尼這對「死侍老闆」想把雷克瑟姆搬到美國打一場比賽，誰會阻止？再加上湯姆·布雷迪投資伯明罕、JJ·瓦特入股伯恩利，這些「明星效應」可能讓這些次級球隊成為先行者。不過現實是，英超巨頭不會讓這些「小角色」搶走風頭，若要動，必然是集體行動。
歐足總的試探：歐冠決賽在美國？
在歐足總與歐洲俱樂部協會（ECA）內部，「把比賽搬到歐洲以外」的討論早已悄悄存在多年。撇開中國撤退不談，選項幾乎只剩美國與沙烏地。巴黎聖日耳曼主席納賽爾（Nasser Al-Khelaifi）甚至直接對《The Athletic》表示過支持：「我們需要讓每場比賽都成為盛事，美國的娛樂思維正是我們該學習的。」構想包括：將歐冠小組賽的部分比賽放到美國、以「海外錦標賽」取代現行歐超盃、甚至直接把歐冠決賽搬到紐約東岸。對倫敦球迷來說，飛紐約只比飛巴庫多兩小時，而巴庫已經辦過歐洲決賽。
這些提案聽起來大膽，但推動起來難度重重。
巨大的阻力：球迷、政治與本土利益
首先，英國與德國的球迷絕不會坐視。他們將以抗議、遊行乃至政治遊說來阻止。其次，歐洲各國政府也可能出手立法，博取民意。再者，MLS 自然也不會輕易讓出主場。MLS 總裁加伯（Don Garber）早在 2020 年就明言：「我堅信，本地比賽就該讓本地球迷現場觀看，而不是被搬到其他地方。」
Relevent 的私下反駁是：MLS 完全可以把這些海外比賽視為「共同行銷」機會，甚至順便推銷自家比賽門票。當然，其他美國體育聯盟或許也會反對。畢竟，歐洲足球一旦入侵，必然搶走媒體與商業資源。不過，Relevent 的說法是，NFL、NBA 等「角色型體育」完全可以透過合作，借助足球明星來擴展觀眾。
另一個爭議點在於：若只限於少數豪門球隊，這是否會變相創造「媒體版超級聯賽」？大球會拿走大筆支票，剩下的球隊只能乾瞪眼。屆時，歐洲本土聯賽內部勢必爆發關於「利益分配」的新戰火。
最後的懸念：美國是提款機，還是合作夥伴？
MLS 與美國足總目前都拒絕評論。但若真的發生，這些組織勢必會要求「分一杯羹」。更何況，正如加伯上月所說：「美國不是世界的提款機。」如果只是單純把比賽當作收割美元的工具，卻不投資本土基層足球，反彈遲早會爆發。
只是，隨著 Relevent 不斷向 FIFA 施壓，這場爭鬥可能比我們想像中更快到來。
世界足球的下一頁？
當我們回顧這場風暴，很容易聯想到一個畫面：在邁阿密或紐約的夜空下，曼聯與皇馬正進行一場「真正算數」的比賽，觀眾席爆滿，轉播商笑逐顏開，球迷則在網路上吵成一團。
這或許就是未來。歐洲足球若真踏上美國本土，將不僅是體育事件，而是一場文化衝撞。支持者會說，這是全球化的必然；反對者會怒吼，這是對社區與傳統的背叛。無論如何，棋局已經開始。這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比賽，贏家或輸家，將不只是場上的 22 人，而是整個世界足球的結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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